一九九一年初夏,奶奶走了,在安静中挣扎着离开了这个没有太多善意的人间,或者对她来说,是充满着疲惫、心酸和无人关爱的人世间。
而我也是第一个发现奶奶去世的人。也许,这是长房长孙的使命和义务,也许,她真的是故意只让我第一个知道。
那年,我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,上小学二年级。
因为要起早去荻港街上的医院看病,所以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睡在奶奶家。天还没大亮,我就在父亲的催促下起床,并在他的埋怨声中去奶奶家拿手电筒,好方便赶路。
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和二叔的房子平行相对,相隔不足十米,而二叔和我家是连在一起坐北朝南的三间青砖瓦房,二叔在东,我家在西。我摸索着打开爷爷家的门,顺着熟悉的记忆去里屋喊奶奶起来,帮我找找手电筒。
连喊多声,回应我的只有某个角落里传来的蛐蛐嘶鸣声。我打开白炽灯,摸索着朝床边走去,跪在踏板上,伸手去扯奶奶的胳膊。
奶奶的手好凉啊,歪着头,蜷缩着,一动不动,静静地躺在那张很老很大的床上。
这是最后一眼的奶奶,浅浅地刻在八岁孩子的脑海里,浅到几年十几年后,已经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了。浅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,我只能用片段式的事故来复盘她的生平,来追悼她对我深深的无与伦比的爱。
我害怕了,连忙转身去喊外屋的爷爷,跑去喊准备出发的父亲。
那个初夏的清晨,空气是凉的,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小村子,灯火通明。
那个初夏的早晨,我没有了奶奶,爷爷没有了自己的妻子,父亲,没有了妈妈。
那个初夏的早晨,我隐隐约约知道生和死竟然隔得如此地近,近到她就在我的眼前,而我却再也牵不了她的手,近到她佝偻着背,躺在老式花床上离开了人间,而我却再也不能让她背着我,东奔西逛,走亲访友。既是咫尺,又是天涯。
傍晚,奶奶在搭建的小房子里一边烧着晚饭,一边问我问,“你不陪我睡了啊?”,我出神地看着从陶土垒起来的灶膛中吐出的火舌,映红了奶奶饱经沧桑的脸。
“是的,爸说明天要起早,然后去医院抽血复查,看看有没有好清朗。”
许多年后,我总在想,奶奶是应该埋怨我的。如果我和往常一样睡在奶奶身边,也许奶奶未必会死,虽然多年后才知道她的离去是因为脑溢血,这种时至今日仍然是高危高发的疾病。可是那时候的她,并不知道啊。生命的最后几分钟,她的痛苦,她的无助,她的孙子应该在身边啊,却不在身边。
许多年后,我总在想,奶奶是被我气死的,因为我追着奶奶说,“你偷我家的东西吃”。那是一小包因为天热和保存时间过长而黏在一起的切糖碎屑,作为从悲惨的童养媳长大的她见母亲要扔,就要过去,准备带回去吃。
许多年后,后悔和思念并存。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我,无法撤回过去所说的话,无法回到过去,黏在奶奶的身边,更是无法将奶奶的过去和别人倾诉。
诉说奶奶的夏天,是圆圆的蒲扇,和仰望星空的我,听奶奶低声讲起牛郎织女的故事,教会我寻找牛郎织女和他们的孩子。
诉说奶奶的背多么地有力,背着我在雨天踩着高跷串门聊天,背着我去她的闺蜜和亲戚家,教会我怎么称呼别人。
诉说奶奶的生活有多苦,童养媳的凄惨和老年后的孤独,失去财务的自主,总是在外出前,跟爷爷要钱,五毛一块。
诉说我一直想梦却梦不到奶奶,只是偶尔梦到爷爷在老屋灶台前做饭,很是生气可也无能为力。
诉说爷爷奶奶住过的房子被拆了,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印记,只能在每年的清明除夕去他们现在的房前发呆片刻,坟前的野草荣了又枯,枯了又荣。
也许,再过几年或者几十年,我将带着奶奶的记忆离开人世,留下这段文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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